张峦进宫了。
此行并不是去看女儿、女婿,而是直接去清宁宫请见周太后。
他心情还是比较坦然的,至于想见还是不想见这个所谓的大姑,连他自己都搞不太清楚,只是把这当成是一次例行公事,更像是去给自己的大姑看看,自己死没死,顺带跟大姑汇报一下最近的情况。
在他来到清宁宫时,周太后在偏殿礼佛尚未结束。
他正在大殿百无聊赖等候的时候,陈贵已闻讯赶来,对他表示恭贺。
“张阁老如今可是大忙人,平时很难见到人,正巧在太皇太后这里碰上,自然要跟您讨个好彩头。”
陈贵笑眯眯说道。
“好彩头?”
张峦摸了摸身上,发现没带钱袋子,不由惊讶地问道,“陈公公,您可是御用监管事太监,掌制造、采办各种御用物品,经手的银子成千上万两,这彩头怎么都轮不到我来给吧?”
陈贵笑着摆摆手,道:“阁老您误会了……咱家并不是跟您讨要礼金和好处,而是想在您身上沾沾福气……您给朝廷做了那么多事,全都成功,大家伙儿都想从您身上沾点儿福气回去呢。”
“啊?”
张峦一脸懵逼。
心说,我身上还有福气呢?
就差被人说是病痨鬼了!
自打去年入朝开始,我就没几天囫囵日子过,又是断腿又是生病,甚至还差点儿一命呜呼,就这还被叫有福?
没搞错吧?
陈贵道:“都说您是仙家中人,这满溢的仙气,可不是一般人能触及的……能有这个近距离接触的机会,咱家怎会不好好把握?哈哈!”
“这……你说笑了。”
张峦这才明白陈贵之言是何意,当即无奈道,“我不过就是个俗人罢了,身上没什么仙气,也没太大的福分,能活着就属不易……你说我真有福气,就该无灾无病,实际上年后一直都在家里养病呢。”
陈贵笑着道:“但您这边大事一样没少做,现在朝堂上下全都仰仗您呢。”
“他们仰仗我?”
张峦很好奇。
你这是在恭维我,还是在挖苦呢?
这话,怎么越听越离谱了?
陈贵理所当然地道:“宫人的俸禄等着您发放,朝中大臣也等着您拨款项到各衙门,就连西北将士的军饷,不也得靠您筹措吗?呵呵。”
“呃……”
张峦仔细想了想,好像是有那么点儿道理。
自己是户部右侍郎,管着朝廷的钱粮,帮忙发俸禄,似乎跟自己的职责相配。
他自己也在怀疑,我有那么重要吗?
不是说俸禄都发不下来了?
这意思是,跟我催俸禄?
听起来还是不怎么像好话啊!
真愁人!
张峦此时处于疑神疑鬼的状态,走到哪儿,都觉得别人在针对自己。
可能是许久未跟朝中人沟通,导致他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当官的,只觉得每个人都很生分,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。
陈贵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,二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。
当周太后出来时,张峦还在那儿走神,以至于竟忘了起身打招呼。
“给太皇太后请安。”
陈贵有意说得很大声,也是提醒张峦,你失礼了。
即便是这样,张峦仍旧在发愣。
周太后笑道:“来瞻,你这是……怎的了?”
张峦这才回过神来,却发现自己认的大姑已走到近前,人影晃动间,香风扑鼻,让他立即收摄心神,赶紧起身行礼,却因为衣角被板凳勾住,差点儿跌倒。
“看你,小心些。”
周太后也不见外,直接伸手去搀扶。
张峦站稳后急忙问候:“大姑,您还好吧?我这里……唉!大病一场,连起身都费力,让您见笑了。”
随后姑侄二人互相搀扶着走到一边,张峦先扶周太后坐下,而他自己则换了个地方,直接坐在了周太后身边。
陈贵只能站着。
“好些了吗?”
周太后关切地问道。
“嗯。”
张峦面色带着几分羞惭,摇头道,“身子骨是不行,年后一场大病,差点儿交代在那儿。幸好吾儿一直给我治病,这才逐渐好转,但现在身体仍旧不行,很容易便疲乏,毕竟是肺疾,得静养很长一段时间,且还未必能恢复如初。”
周太后宽慰道:“都是老人了,何必勉强呢?能见到每日的日头,就是一种莫大的福气,珍惜当下吧。”
张峦听了很不爽。
你是老人不假,我可比你小十几岁呢。
你活够了,我这边还等着长命百岁,享儿女的福呢。
随即周太后招招手,让人从殿外抬了一些东西进来。
“大姑,您这是……?”
张峦好奇地问道。
周太后笑道:“皇帝孝顺,对我这个皇祖母照顾得无微不至,经常送一些东西来,我这里又用不了那么多,见你每日为朝政操劳,便送与你。你走的时候,全都带上吧。”
张峦急忙拒绝:“大姑,您实在是太过折煞我了。如今我家里什么都不缺,本来应该是我送东西到您这里才对。下次我入宫就给大姑带一些小而金贵的东西来。”
周太后白了他一眼,道:“你是给朝廷当官,还当得很好,朝廷应该给你奖赏,但为何每次我都觉得,你像是在搭家产做这个官呢?还把自己整那么劳累……更要为朝廷的未来泄露天机,遭遇天罚,导致大病一场接着一场……你不得为自己着想?”
“这……”
张峦心想,当初吹过的牛逼,现在还得继续吹下去。
什么天罚,光听着就瘆人。
哎呀,不对,我这病不会真的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,方才厄运加身……吾儿在拿我当挡箭牌吧?
不然为啥老天爷没事总来针对我?
“带回去吧。”
周太后笑道,“哀家留这些东西在宫里,也没啥用。”
张峦急道:“大姑这是瞧不起我吗?侄儿我没啥大本事,一点家产还是有的。这样吧,我帮您把东西带出宫,给您几个弟弟送过去。”
“可别。”
周太后皱眉道,“你这不是在帮他们,而是在害他们。不帮朝廷办事也就罢了,还总想从哀家这里索取,这怎么能行呢?他们得为朝廷做事,做出贡献来,才有资格获得褒奖。否则……就只能跟他人一样……来瞻,你可千万别搞特殊哦。”
张峦一听,不对啊,这话像是在点我。
什么叫搞特殊?
意思是,让我帮他们弄点儿特殊的渠道,让他们能为朝廷做事,以换取我从您这里拿走这几箱东西?
难怪啊,为何好端端的突然叫我来,明知道我现在跟个废人差不多,依然关爱有加,难道你真的关心我?
还是说,在意我背后拥有的政治资源,想帮你娘家人多争取呢?
“皇帝有让你过去用午膳吗?”
周太后问道。
“未曾。”
张峦摇头道,“今日入宫,就直接来大姑您这里了,还没见过陛下那边的人。”
周太后笑道:“那正好,你在哀家这里用膳,咱姑侄二人坐下来好好说会儿话。许久没见外人,都没人跟哀家谈谈宫外的事。话说……宫外那花花世界,近来都发生了啥,哀家已许久未听他人提及,就由你来讲讲。
“走走走,咱到内殿去。”
司礼监值房。
当一脸沉重的覃吉回来时,李荣赶紧迎了过去,问道:“那位张阁老去面圣了?”
“没有。”
覃吉神色木然,摇头解释,“这会儿应该还在清宁宫。陛下见等不到人,已先回坤宁宫去了。”
李荣不解地问道:“张阁老入宫已有段时间了,再多话也应该说完了吧?为何到这会儿了还不见他去见陛下?莫非他入宫,就只是为了去清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?”
一旁的戴义说道:“或许张国丈是被太皇太后给强行留了下来……姑侄二人一起用膳,闲话家常,倒也寻常。”
“嗯。”
覃吉只是点头,似乎不太想理会这件事。
李荣见覃吉面色有异,试探地问道:“莫非有什么事情发生?”
覃吉苦着脸,抬头看了几人一眼,道:“有件事,未来得及跟陛下讲,怀公公已经于……三日前……过世了。”
“什么?”
几人听了都大吃一惊。
怀恩死了?
且还是死在南下的途中?
李荣急忙问道:“不是说,怀公公的病,最多还能拖个一年半载么?张阁老都已经为他诊治过了?怎还会如此?”
覃吉只是摇摇头。
显然怀恩病情的细节,他们是无法弄清楚的。
怀恩为什么会死在南下途中,以及因什么而死,是因为之前的病而死,还是得了更急的病,再或是其中有什么隐情……只能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,亦或者永远不为人知。
“覃公公,可有将此事报给陛下?”
萧敬走过来问道。
覃吉道:“之前离开乾清宫的时候,方才收到的消息,乃地方上加急送来,老朽骤然听闻……心中极其压抑,实在不知该如何跟陛下讲。陛下最重情义,只怕……”
怀恩死了,皇帝伤心是一定的,但至于会有多伤心,那又是另外一回事。
皇帝连自己的老父亲死亡都已经撑过来了,会为了怀恩的死,难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吗?
几人都在想,你覃吉说难受,但看你这样子,更像是流于表面。
“我等还是赶紧将此消息,报给陛下为好。”
李荣提醒道,“毕竟事关咱司礼监稳定,不可不慎。”
言外之意,之前皇帝为了给怀恩留面子,一直没有去掉怀恩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职务。
现在人都死了,总不能让一个死人留在官位上,不把坑让出来吧?
覃吉坐了下来,人显得有些恍恍惚惚,摇头道:“老朽就不去了……老朽想整理一下怀公公在司礼监中留下的东西,你们要去,一切随意。”
李荣道:“您不去,怕是不太合适。陛下现在也需要身边人安慰。”
“你们宽慰陛下不就好了吗?”
覃吉继续维持那迷离的眼神,继续摇头:“老朽实在是太累了,精力不济,干啥都没力气……人的精神一直紧绷着也不好,更不能做超过自己能力的事情,老朽还想回家颐养天年,含饴弄孙呢。以后司礼监,就多仰仗诸位了。”
司礼监几人都面面相觑。
都在想,你覃吉可真会选时候撂挑子。
怀恩一死,本该由你顶上去,大家顺位往上,你竟然挑这个时候激流勇退?
如今朝局已稳定,皇帝用人,不一定非得用能臣,用亲近之臣其实就挺好,而你覃吉作为皇帝最信任的近侍太监,本身能力也不低,只要你愿意争取,内相的位置就是你的。
你竟选择不争?
萧敬劝说道:“覃公公,请节哀顺变吧……陛下那边,还需要您辅佐,朝中也不能没有您啊。”
覃吉一脸颓丧地摇了摇头,道:“如果你们实在难以启齿,就等张先生从清宁宫出来,由他去跟陛下提及吧。怀公公待人以善,老朽想在此缅怀他。”
李荣心说,缅怀你奶奶个腿儿。
你是真的愚不可及,还是在这里惺惺作态?
你选择不去跟陛下提,不会是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吧?
当张峦从清宁宫出来时,日头都开始西斜了。
张峦望着天空,不由发出感慨:“转眼一天就过去了,我这都干了些什么啊?”
正要招呼还没跟出来的陈贵,带他去乾清宫,这边李荣已在清宁宫外等候,他侧目看过去,显得很意外,连忙问道:“李公公,你怎会在此?莫非你一直在这里等着呢?陛下急着召见吗?”
“陛下……没催。”
李荣抹了一把眼泪,哭丧着脸道,“乃怀公公,过世了。”
张峦一怔,心下涌现丝不一样的情绪,也说不上是喜是悲,但看李荣的神色,多少还是有些情不能已。
“可惜了。”
张峦叹息道,“他离京的时候还好好的,吾儿还出城去送过他。他南下时,成药都随身带着,怎么会……没道理啊。”
李荣道:“这个消息,太过于沉重,到现在都还没人跟陛下提及。”
“你是想让我……去跟陛下说?”
张峦问道。
“嗯。”
李荣重重地点了点头,“覃公公如今在司礼监值房中,说是要深切地缅怀怀公公,没法去拜见陛下,只能跟您讲了。”
张峦心说,你们这群人够可以的啊。
旁人不知道,你们还不知道我跟怀恩其实不对付?
他死了,这消息你们自己上报皇帝就行,为啥一定得拉上我?是想说,我没给怀恩治好病,赖我喽?
“走吧。”
张峦多少有些不耐烦,挥挥手道,“陛下在何处?抓紧时间去见一下……我身子疲累,还想早些回去歇息。
“李公公,在前带路吧。”
本来陈贵已从清宁宫追了出来,准备替周太后送送张峦,顺带做一些私下的巴结。
但现在李荣已经接手,对他来说,根本就没有资格再靠前,只能无奈地目视二人离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