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让吾尚公主?”
汉王府正堂内,刘继隆看着李商隐三人,脸色不免有些古怪。
纳宗室女为妃,这确实是安抚李唐旧臣的好手段,更何况刘继隆也没打算对李唐宗室赶尽杀绝。
如果能用尚公主的办法来安抚李唐宗室和旧臣,那无疑十分划算。
尽管平白无故矮了李漼一个辈分,但能把李漼呵护备至的女儿给纳做侧妃,刘继隆心里还是感觉到了些许舒坦。
想到此处,刘继隆看向王式、李商隐、郑畋三人,而这时得到消息的高进达与罗隐、陆龟蒙等人也走入了正堂,朝刘继隆作揖。
“你们都知道了?”
刘继隆询问高进达几人,他们则是颔首道:“消息流传很快,洛阳之中许多世家官员都得知了此事,不少官员都准备在正旦朝会联合奏表。”
高进达说着,目光也隐晦看向刘继隆,心里也期望刘继隆能答应此事。
不过他也清楚,此事只有刘继隆愿意才行,若是他不愿意,哪怕朝野联合奏表也无能为力。
“尚公主之事,你们自己看着办吧。”
刘继隆佯装平静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,这让堂内六人松了口气。
不止是他们,还有站在角落的张延晖和三名起居注郎也是如此。
尽管他们希望刘继隆开创太平,但他们也不希望太宗血脉落得凄惨下场。
刘继隆此举,无疑安定了不少人心,相信几人对话的内容,很快就会被有意传出去。
“殿下,臣还有事启奏……”
高进达躬身作揖,刘继隆见状颔首,而高进达也凝重脸色道:
“河东柳氏、太原王氏、闻喜裴氏等河东士族,希望殿下能继续让各族子弟担任各州县官吏……”
高进达的话说出来口,原本正襟危坐的王式就有些坐不住了,毕竟他也是太原王氏分支的晋阳王氏出身。
如今发生这种事情,他自然要格外上心,必要时刻撇清关系。
他下意识看向了刘继隆,却见刘继隆脸色不变,但眼神却变得凌厉了几分。
对于世家豪强,刘继隆想来没有什么好感,他东进速度之所以这么慢,大部分原因还是想着破而立后。
这个“破”,不仅仅是指破坏原有的秩序,还有原本的阶级。
世家豪强的阶级,和后世朴素的阶级观大有不同,因为贵族世家垄断上升通道从先秦至今,足有数千年。
哪怕科举制让平民百姓看到了上升的可能,但这道光终究还是太微弱,根本无法动摇世家豪强在百姓心中的形象。
科举虽然是一道光,但连庶族都无法照亮,更别提平头百姓了。
反倒是从安史之乱以来,在百姓心中唯有参军出头,才能勉强看到世家豪强的背影。
这种观念根深蒂固,宛若首陀罗、达利特面对婆罗门,哪怕财富跟上来了,心理也难以越过这关。
对于百姓这种观念,刘继隆要彻底将其打破。
最好的办法是举起屠刀,例如黄巢在淮南、河南、东畿等地的流窜和屠杀,直接导致了二十八家世家破败。
诸多跟随李漼东逃的关西世家,更是被黄巢在洛阳重创。
正因如此,刘继隆在中原三镇和东畿之地,并未遭遇太大阻力,阻力主要还是集中在洛阳四周。
河东道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,所以河东道的这些世家才会敢于和刘继隆谈条件。
对于他们,刘继隆自然恨不得除之后快,但如今天下还未到手,他还需要做做表面样子。
深吸口气,刘继隆对高进达说道:
“洛阳尚有不少官员缺额,河东诸多世家,可以此举荐族中子弟。”
“至于地方官吏,还是以陇右科考学子为主吧。”
见他这么说,郑畋便躬身道:“殿下,朝廷已有三年未曾科举,不若趁此机会科举,以此诸世家以庸才滥竽充数。”
郑畋虽然也是名望,并且还是五姓七望中的荥阳郑氏,但他的建议主要还是为了防止庸才涌入朝廷。
毕竟经过杨玄冀的事情后,郑畋这才发现,比起路岩那样表里不一的人,诸如杨玄冀这种蠢人才是最可怕的。
路岩起码还知道自己因何而富贵,不至于干出太离谱的事情,但杨玄冀这种蠢人就不同了。
想到这里,郑畋努力呼吸来平复情绪。
只是等他抬头时,刘继隆却摇头道:“科举之事暂且不急,如今天下未定,暂不用着急科举。”
他应付着郑畋,只因为他有自己的打算。
他让世家自己举荐子弟,无异于放低身段,主动向世家示好,低人一等,使得世家将他看轻。
只要世家被麻痹了,那等他一统天下,关西学子陆续成材时,他就可以对全天下的世家豪强下手了。
对刘继隆来说,如何让平头百姓觉得自己与世家豪强并无区别?
最简单的办法,莫过于将百姓所能见到的官吏,尽数更换为与他们相同身份的平民。
只要让他们清楚,平民子弟也可以通过文笔做官,那世家豪强以文笔垄断上升通道的印象便破碎了。
当然仅仅只是这样还不足够,因为摆在刘继隆面前还有个艰难的问题,那就是教育资源的问题。
在两方阶级的教育资源极度不匹配的局面下,他需要先把平民教育资源提高,然后才能进行科举。
在教育资源不平衡的局面下,教育底子浅薄的普通百姓,大部分是肯定考不过世家子弟的。
所以他需要先把普通百姓的教育底子夯实,然后才能推行公平竞争。
在这样的局势下,科举只能暂停,如明初朱元璋停罢科举,以及国初停罢高考是一个道理。
教育资源不平衡的问题,哪怕是初步的调整,也需要耗费一二十年时间才能解决,尤为漫长。
刘继隆虽然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,但也不敢说自己能竟全功,毕竟生产力摆在这里。
在他有生之年,只需要将平民教育资源拔高到一定程度就足够了。
再往后的事情,只能交给后人操办……
倒不是他相信后人的智慧,只是人力有穷时,他不可能面面俱到。
思绪间,他将目光重新投向王式与李商隐,分别对二人说道:
“此次北征收复河东道,我军阵殁伤残将士计五千四百四十二人,他们的抚恤必须落实。”
“眼下朝廷兵马不足二十八万,而河东道仅有四万四千余人,河北道则驻兵仅二万。”
“易州、定州虽然遭遇李克用掳掠,但二州人口尚有二三十万数。”
“河东道补全五万兵马,河北道再募兵二万,兵部可有压力?”
王式闻言作揖:“各州县军器坊内存有十二万套甲胄,其中北征俘获甲胄不下四万,补全河东道兵马及河北道募兵所用甲胄,绰绰有余。”
“臣想询问殿下,河东道投降及被俘两万四千余兵马,及代北被俘四千多兵马应该如何处置?”
“此外,代北赫连铎等五部所求,殿下准备如何应允?”
王式提出了几个急需处理的问题,刘继隆听后也沉吟下来,返程路上他便在考虑此事,如今心底已经有章程了。
河东牙将本十分跋扈,但昔年被王铎率李克用、张淮鼎等人屠杀过一次,距今不过三年时间。
不过牙将虽然被诛杀了,但牙兵却没有被牵连太多,这就导致河东镇内兵马的风气,其实一点不输于河朔、河北三镇。
这群世袭罔替的牙将牙兵,定然不可能接受回去种田的安排,说难听点他们甚至不会种田。
好在牙将牙兵始终是少数,大部分的州兵都是农家子弟出身,只要均分田地,他们还是能回去务农为生的。
“先传出消息,投降及被俘的河东镇州兵将迁往云、朔、蔚三州,均分土地,发放耕牛和农具,鼓励耕种,并发十二石开荒粮。”
“代北及河东镇的牙将牙兵,尽数迁往安北都护府及丰州、胜州等处,均分田安置当地。”
刘继隆话音未落,声音便变得低沉起来:“若是有人敢于作乱,尽数镇压!”
“是。”王式心中了然,刘继隆是准备放出风声,让河东、代北的牙将牙兵自乱阵脚,继而动兵将他们之中的不安定者剪除。
对此,王式自然十分支持,毕竟他昔年处理银刀队比这还要狠辣。
“赫连铎、白义诚、米海万、李友金四人献土有功,兹授四人银青光禄大夫,护军。”
“四人若有愿往洛阳任京官者,擢授职官,其部迁往忠武、义成、宣武、山南东道等处,每户授田五十亩。”
“若不愿往,可安置当地,以其为刺史。”
对于赫连铎四人,刘继隆心里自然想把他们的部众都带到中原来进行同化,同时将他们安置到洛阳享受富贵。
这么做为的就是将代北胡多汉少的局面给解决,毕竟代北十数万胡人若是继续在当地驻牧,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作乱。
若是迁入中原,这十几万人用不了多少年就会被同化干净。
更何况中原三镇人口稀薄,百废待举,正是需要人的时候。
汉人外迁,胡人内迁,只要把控好度,便能极大的扩大汉人生存空间。
不过他也不能现在就翻脸,逼赫连铎等人来中原,所以他给了赫连铎他们选择的机会。
“臣无异议。”王式只是思索片刻,便知道了刘继隆的想法,于是颔首应下。
刘继隆见状,则是对王式开口说道:“如今陛下已经将天平、义昌打作叛臣。”
“虽说斛斯光与陈靖崇二人鲜有差错,但吾还是想以汝为东面讨击使,节制河南三镇,汝以为如何?”
王式虽然被自己打得苦不堪言,却也不是斛斯光和陈靖崇能比的。
调王式东进,算是刘继隆为二人上的保险,毕竟朱温这厮可不是安分守己之辈。
刘继隆不相信这厮会在自己动兵后,老老实实的等待被包围。
“臣定不辱命……”
王式心头微微感动,他毕竟是大唐旧臣,又年老体弱。
以汉军的素质,中原三镇的六万大军足够扫平许多藩镇,甚至连大礼、渤海、契丹、奚等强敌都能重创。
尽管他只能调动三镇之中东征的三万兵马,却也是刘继隆对他莫大的信任了。
“此事便由你定夺,即日出发滑州,腊月前务必东进,以雷霆之势扫平二镇,保障来年春耕不受影响。”
“是!”
刘继隆简单吩咐过后,便看向李商隐说道:“国子监治下官学教习、学子数量,如今有多少了?”
李商隐见刘继隆询问,便知道不需要避讳,故此躬身道:“陇右大学学子三万四千余名,小学学子八万四千余名,其余诸道学子七万八千余名。”
“关西教习,计二万六千四百五十七人。”
提及此处,李商隐不免继续作揖:“此事,臣正与与殿下商议。”
“诸道纸笔砚墨,均有朝廷提供,每岁耗钱二百四十余万贯。”
“臣以为,如今陇右百姓大多变得富庶,朝廷也官员充足,是否可废除纸笔砚墨待遇,不再提供饭食。”
“若是如此,朝廷可在山南东、河东及东畿之地办学,使十数万学子获得读书识字的机会。”
刘继隆集中钱粮,保证小部分人读书,为的是培养毫无背景的平民子弟来充当官吏。
当初陇右百废待举,所以刘继隆用丝绸之路的收益来养数万学子。
如今几年过去,陇右学子数量翻了许多倍,继续维持陇右学子这样高的待遇,显然有些不切实际。
朝廷岁入是有限的,陇右的资源多了,其它地方的资源就少。
李商隐宁愿废除陇右学子的高待遇,继而给予更多平民子弟学习的机会,也不愿意陇右一家独大。
对此,刘继隆没有直接同意,哪怕他知道李商隐说得对。
因为陇右的高待遇,本就是他默许的。
若是现在废除这些待遇,陇右出身的官吏肯定会纷纷奏表,甚至攻击李商隐。
“如今太平未定,暂且不必改变纸笔砚墨待遇,但免费饭食确实可以废除了。”
“自明年六月起,陇右各州县官学食堂仍旧开办,饭食依照当地物价制定。”
刘继隆话音落下,李商隐松了口气,他知道刘继隆不会全部同意,能废除一条他已经十分高兴了。
“若是如此,陇右官学每年可省下三十万贯。”
陇右官学待遇,可见一斑,要知道饭食还只是小头,真正的大头还是纸笔砚墨。
二人没有提及关西诸道的学子待遇是否废除,因为现在的关西除陇右外诸道,大部分都才安定不过两三年时间,还在恢复生产的阶段。
不过不管如何,随着天下统一,陇右和关西的这些高待遇都会陆续废除。
免费教育是必要时期的必要手段,但随着疆域和人口不断扩张变多,以当下的生产力,根本无法维持这种免费教育来面向天下人。
别说面向天下人,就算刘继隆偏心陇右,但陇右人口不断提升,陇右消耗的财政也会不断提升。
昔年只有四万多学子时,每年耗费不过五六十万贯,凭借丝绸香料贸易所获利润,加上金银铜矿的产出,足够供养他们。
如今才六年过去,这学子数量就翻了三倍,如此不断翻倍,便是集天下赋税都难肥陇右。
陇右这种集结大部分资源,培养一小撮人的时期已经过去了,平定天下后,刘继隆便可以着手废除了。
想到这里,刘继隆对几人道:“可还有事启奏?”
几人沉默不语,见状刘继隆示意几人退下,而王式与郑畋、罗隐、陆龟蒙都先后离去,只留下了高进达和李商隐。
高进达眉头紧锁,眼见没了外人,这才作揖道:“殿下,此举恐怕会引起不少官吏的不满……”
刘继隆知道他指的是什么,他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。
废除免费饭食,这算是刘继隆对陇右出身官吏将领的试探。
他可以给予麾下弟兄们富贵,因为他时代背景在这里,但大的国策方针是不会变的。
陇右的强盛,终会随着政策的转变而走向衰败,哪怕陇右子弟心有不甘也没办法。
陇右已经巩固,但云贵、辽东、西域、岭南等处还并未巩固。
想要巩固这些地方,就只能投入资源,然后才能慢慢获得回报。
刘继隆能庆幸的,就是自己面对的局势相较来说,还没有明初那么艰难。
最简单的举例就是明初四川经过蒙古人屠戮,仅有不足一百五十万人,而刘继隆手中四川部分的剑南道、山南西道及山南东道,合计人口不下四百万。
相比较下,黔中及大礼、安南等处各类民族人口也不过三百万。
若是能通过战争解决一部分不安定份子,刘继隆则可以通过艰难、山南西、山南东等三道将黔中及云南大部分土地汉化。
历史窗口摆在这里,刘继隆是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的。
在这个问题面前,所有人和势力都得让步……
“此事,且看看他们态度吧。”
刘继隆深吸口气,一句话便堵上了高进达的嘴。
高进达见状只能在心底叹气,而李商隐却十分清楚刘继隆想做什么。
对于刘继隆想做的事情,他通常都是支持的,毕竟如果没有刘继隆,他恐怕早就抑郁不得志而早亡了。
刘继隆抬手示意他们离开,二人也恭敬作揖离去了。
在他们走后,张延晖上前为刘继隆添茶添水,感叹道:“殿下这家,也不好当啊。”
“呵呵……”刘继隆轻笑,笑声中却有些疲惫。
“盘子大了,自然也就不好擦了。”
“吾只能管身前事,管不了身后事,但想要管好身前事,也不是那么容易的。”
刘继隆清楚,这个消息传开后,恐怕他身边亲近的人又要变少了。
事实也证明,他的猜想没有错。
李商隐等人离开汉王府后不久,洛阳城内便开始传出了消息。
一则刘继隆尚公主,二则朝廷大军东进,三则是废除陇右免费饭食的待遇。
任何资源的回收,都代表可争取的利益,但更重要的还是刘继隆的态度。
如果刘继隆持续偏心陇右,百官虽然有怨言,却也不敢说什么。
可如今刘继隆释放了一个信号,那就是陇右也并非是万年长青。
这样的做法,很快就经过洛阳城内陇右官员的传播,很快传往了不少州县。
陈靖崇、斛斯光出征前,特意奏表刘继隆,希望不要在眼下废除陇右学子饭食,以免军心动摇。
只是他们奏表后不久,王式便带着圣旨来到了滑州,并节制了二人。
“殿下调遣老夫前来,全因二位都督未曾在此地征战,故此让老夫维系好大军军需,望二位不要生出芥蒂。”
滑州卫南衙门内,王式坐在主位举杯,而下首分别是斛斯光、陈靖崇、马懿、高淮、王建、鹿晏弘、韩建等人。
王建、鹿晏弘、韩建三人没有靠山,三人小心翼翼,而陈靖崇、高淮和马懿态度平平,斛斯光则是不太高兴。
对于这几人,王式到来前都了解过了,故此询问道:“敢问陈都督,滑州粮仓存粮几何,民夫可曾充足?”
陈靖崇面色平静作揖:“粮仓内存粮三十二万石,但其中有十二万石是常平仓的粮食。”
“近来魏博六州常有百姓饥荒南逃,衙门尽皆安置,故此常平仓粮食不可轻动,余下二十万石则是东征粮草。”
“城外饥民甚众,只要给粮二斤,便能雇佣一名青壮运送粮草。”
“眼下粮仓尚缺五千石豆料,但豆料已经在运往此地,三日后便可做足准备开拔。”
陈靖崇的话让王式连连点头,不过斛斯光却打岔道:“只是近来流言四起,军心浮动。”
王式知道斛斯光所说的是什么,但是他不搭话,只是点头道:“天平军张思泰本是牙将作乱,虽得了天平节度使的官位,但镇内不服他者甚多。”
“殿下派老夫前来,并非担心二位都督无法讨击张思泰,而是让老夫提醒二位,小心地方兖海的朱全忠。”
“哼!”斛斯光闻言冷哼:“不过贼头,有何可担心?”
“陈郎为中军,某为前军,以三千精骑即可平之!”
斛斯光确实看不上王式这个手下败将,哪怕击败王式的不是他,却也架不住他看不起王式。
他性格直来直去,所有表情写在脸上,王式倒也不担心他。
反倒是脸色平静,不显山露水的陈靖崇让他有些许上心。
王式了解过,刘继隆能独当一面的大将不少,但能统筹三军的帅才却没有。
陈靖崇算是唯一能沾点边的,但他在陇西、陇东和西川各类战事中的表现,在王式看来并不算优秀。
不过东进兵马之中大部分中基层将领,基本都是陇右出身。
哪怕他王式本事再厉害,若是被中基层将领耽误,那也很容易导致战事失利。
兴许是被唐廷坑的次数太多了,现在王式指挥兵马,总会疑神疑鬼的。
“既然如此,三日后拔营东进,请斛斯都督率三千精骑,四千马步兵突进棣州,务必占据棣州黄河南岸。”
“领命!”斛斯光不假思索应下,王式则看向陈靖崇。
“老夫节制后军八千步卒,以王建为将,余下两千骑兵和五千马步兵及八千步卒则以陈都督为中军如何?”
王式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,陈靖崇听后颔首:“可!”
“既是如此,那便定下了。”王式继续举杯,众人酒过三巡后才各自散去。
只是等斛斯光和陈靖崇走出衙门后,便见门口站着许多陇右出身的别将、校尉在等待。
二人走出后,陈靖崇不开口,只是往自己的府邸走去,其余人则是尽数跟上。
王建三人倒是没有立即离开,而是对王式作揖道:
“汉军之中,水泼不进,但军令甚严,某持都尉鱼符,部将莫有不从者,使君请放心。”
“老夫知晓。”王式颔首,随后便笑着示意三人离去。
王建三人见状低调回礼离去,而陈靖崇、斛斯光等人却带着数十名陇右出身将领来到其府邸上,纷纷坐下。
面对自己人,陈靖崇深吸口气道:“尔等也都赚了不少钱粮,殿下也不少尔等富贵,此事便不要再闹了。”
“都督怎能这么说?”
“都督,某是富贵了,可陇右毕竟是我等根本。”
“殿下对陇右素来偏爱,为何会突然废除官学饭食的政令?定是有小人作祟。”
“此事绝不可让,昔年殿下为我等扫盲时便说过今日割五城,明日割十城,然后得一夕安寝。”
“我等若是退步,陇右的子弟恐怕便要遭受欺负了……”
众人七嘴八舌说着,每个人都仿佛吃了天大的亏。
面对他们的争论,陈靖崇只觉得头疼。
这样的事情,已经不是他跟随刘继隆东进以来,第一次发生了。
刘继隆吸纳降将时,便有人主动找过他们,不仅仅是鹿晏弘、韩建等人被弹劾,就连已经加入汉军三年之久的王建也常被排斥。
好在这群人也知道,战场上不能胡来,不然王建他们不知道要被排挤成什么样。
“此事某与斛斯郎已经奏表殿下,如今不比曾经,殿下要做天下共主,而非陇右之主。”
“许多事情,不能仅仅只考虑我们,还需要多多为别人考虑。”
“汝等莫忘记,汝等出身陇右不假,可汝等麾下大多都是关内、山南、京畿、河南等处弟兄。”
“汝等要占便宜,便要冷落这些弟兄的家乡吗?”
陈靖崇毕竟自小在张氏族中学习文化,自然要比这些只经历过扫盲的将领能说会道。
他们被陈靖崇这么说,顿时也变得有些支吾,不知道该怎么说,只能看向斛斯光。
斛斯光虽然勇猛,却性格太直,不然昔年也不会被李骥三言两语就煽动。
若非他心底始终以刘继隆为先,李骥和马成的下场,便是他的下场。
但即便如此,他却并未学乖,依旧性格不改,所以看到陇右的弟兄们被陈靖崇呵斥,他便连忙道:
“殿下即便要废除政令,也应该召某等前往洛阳,商议过后再定下才对。”
“弟兄们不明所以,只觉得受了委屈,抱怨几句也正常。”
斛斯光毕竟是陈靖崇手下的兵,虽然在抱怨,却根本不敢说什么重话。
若非陈靖崇昔日招募他,他也没有如今的地位。
“他们如此,便是你惯的!”
陈靖崇看着斛斯光这样,有些怒其不争道:“莫不是忘了李郎君和马郎君?!”
这下不只是斛斯光,而是堂内众人纷纷闭上了嘴。
李骥被禁足六年,马成若不是有马懿这么个儿子,马成恐怕早就被挤出核心,被边缘化了。
这些事情,众人心知肚明,而坐在位置上的马懿也觉得有些尴尬。
对于自家阿耶干的那些事情,他只觉得是自己阿耶老糊涂了,却不好说什么。
陈靖崇见到了有些尴尬的马懿,顿时也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,于是连忙改变口风道:
“此次作战,王使君已经给足了我们面子,尔等若是想要与殿下拉扯,也需拿出好的表现。”
“莫要忘了,北边仅用两个多月便收复了三镇。”
陈靖崇刻意说出北边,就是在提醒这群人,汉军之中并非他们陇右完全说了算。
安破胡、张武虽然都是在陇右成长并参军,但他们毕竟是关内道、山南西道籍贯的人。
正因如此,他们麾下将领,也多以关内、京畿和剑南、山南西等道籍贯为主。
曹茂虽然也属于陇右派系,但曹茂从不站队,并且他也禁止下面的人站队,所以指望曹茂奏表是不可能的。
如今关内派系收复河东三镇,他们若是表现得不如关内派系,纵使双方没有争斗,但面子上总归过不去。
“自滑州北上沧州而去,不过七百里路程,五十座城池罢了。”
“某率军七千先行,陈郎君率一万五千后行,不必王式出手,我军便能一月之内下五十城!”
斛斯光自傲说着,毕竟他东出以来,确实没碰到什么像样的对手。
陈靖崇见他如此,不免皱眉道:“那王使君所说之事,汝务必上心。”
“这朱全忠不过二十年纪,便能占据两镇,拥兵数万,必然有过硬手段。”
“此役需谨慎,万不可轻敌……”
“某知道了。”斛斯光轻描淡写的将此事应下,陈靖崇见状只能看向马懿、高淮。
“汝二人为斛斯都督麾下。”
“是!”
二人不假思索应下,陈靖崇见状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吩咐道:“收复二镇前,某不希望听到再有人发牢骚!”
“是……”
众将领低声应下,显然都不是很满意这种安排,但他们又不敢直接奏表刘继隆,所以只能做小子姿态。
陈靖崇见他们如此,只能在心底叹气,心道早知东进最难的不是打仗,他肯定不会跟随刘继隆东进。
此刻的他,倒是有些羡慕闲赋在家的马成了。
摆手遣散众人,陈靖崇便沉下心来,好好准备起了东进事宜。
与此同时,王式也将此间情况书写信上,派快马连夜送往洛阳。
不过四百里路程,在快马昼夜不停的疾驰下,王式的手书在翌日黄昏便送抵了刘继隆手上。
刘继隆坐在内宅院内的正堂,感受着火墙传来的热气,身上的寒意也被驱散了几分。
“他们还是识大体的,知道什么可以耽误,什么不能耽误。”
“陈郎君识大体又有何用,下面的人终归看不清。”
刘继隆感叹着,但这时封徽却带着侍女走到他身旁,边说边为他泡茶,摆上糕点。
摆好糕点,封徽才落座刘继隆身旁,试探道:“今日仅废除一条政令,便引来如此震动,若是日后陇右官学待遇尽皆废除,他们又会闹出什么事情?”
“这几日来寻妾身的夫人不再少数,她们都希望妾身能规劝您。”
刘继隆闻言,不免伸出手揉了揉眉头,询问道:“细君以为如何?”
“郎君既然决定,那自然要做。”封徽不假思索的回答,选择站在他这边。
刘继隆感到欣慰,随即想到了尚公主的事情,不免道:“尚公主的事情,汝应该听说了吧?”
“自然。”封徽起身走到刘继隆面前,为他揉捏头部的穴位,笑声轻盈道:
“尚公主便能获得旧臣支持,此为喜事,便是郎君尚公主为正妃,妾身亦是为郎君高兴的。”
“此外,殿下如今已是亲王,若是公主为侧妃,那便不再方便册封其它侧妃,但尚有四名媵可纳。”
“殿下若是准许,妾身可为殿下寻这四位媵……”
“不必了。”刘继隆听着封徽越来越离谱的话,不免道:“内宅不过八人,吾尚且忙碌不过来,更何况再添五人呢?”
他虽这么说着,封徽却轻笑道:“郎君不必如此,内宅虽有八人,可除兰女子与王女子外,其余皆徐娘半老了。”
“郎君面对一群半老徐娘,又如何提得起兴趣呢?”
封徽笑着打趣,可刘继隆却心里有些尴尬。
他毕竟是男人,虽说二十八九岁和三十七八岁的女子在他后世的眼光看来还是少妇,但他确实有些腻歪了。
只是考虑到自己若是纳妾太多,必然上行下效,故此他才隐忍着。
如今被封徽戳破,他不免有些尴尬,但一想到封徽平日里不会说这些话,他便忍不住道:“外兄来找过你了?”
“嗯……”封徽也没打算隐瞒,直接便把她与封邦彦交谈的内容给说了出来。
七日前的冬至朝会结束后,封邦彦便在群臣尚公主的提议下,产生了不少危机感。
在刘继隆看来,三十多岁的美人纵使青春不再,却也有股少妇的味道。
但在在封邦彦等这个时代的人看来,女子最佳年龄就是十四五,许多世家子弟甚至买来十一二岁的婢女和侍妾,等到她们十五六岁后便卖给他人。
正因如此,在他看来封徽的年纪,已经算是比较大的了。
他担心刘继隆尚公主后封徽会失宠,特意在刘继隆出城巡视时找上了封徽。
他所求就是让封徽牵线搭桥,从封氏族中选出几个女子嫁给刘继隆做媵,继续增加封氏影响力。
刘继隆听后,虽然微微皱眉,但也没说什么,毕竟封氏在自己困难时,确实出手帮过自己。
封氏想要的富贵,只要在规则之内,刘继隆也会给予他。
“选媵的事情,暂且放下,吾眼下尚无精力分心。”
“对了,虎头他们学业如何了?”刘继隆想起了被自己放养在临州的好大儿们。
封徽闻言,不免露出几分埋怨:“妾身还以为郎君已经忘记自己的子嗣了。”
刘继隆有些尴尬:“政务繁忙,着实难以分心。”
“若无细君,内宅子女,恐都不认识吾了。”
他这话不假,如今他虽然不用亲自带兵打仗,可政务却越来越多了。
汉军治下八道事情繁杂,今日不是这里洪涝,便是那里遭到鞑靼入寇,亦或者土浑不服管教,还有南边大礼寻衅等等。
这些事情,三省六部虽然都会提出建议,却依旧需要刘继隆一本本奏表的翻看处理。
比如尚公主这件事情,刘继隆本该早早与封徽交代,结果前几日长安地震,城内屋瓦尽落,损毁屋舍百二十处,受灾百姓数千人,还有巡街兵卒被掩埋牺牲的。
他这几日忙着处理这些事情,好几日都是在前院休息的,今日才得闲来到后堂。
“虎头……”
封徽眼见刘继隆有些愧疚,刚准备开口,却见年近六十的张三娘子走入正堂,双手呈上一份奏表。
“殿下,这是赵都尉让妾身转呈您的奏表。”
张三娘子照顾刘继隆饮食起居近二十年,刘继隆与封徽对她都十分信任,来到洛阳也带上了她。
刘继隆接过奏表,待看清内容后,嘴角不由轻挑,而封徽则是好奇道:“发生何事,值得郎君展露笑颜?”
见她询问,刘继隆剑眉舒展,笑脸盈盈的举起奏表,语气格外轻松:
“江淮洪涝,这朱全忠和高千里的如意算盘,恐怕要落空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