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向随着孟德缓步前行,绕过一块屏风,便见曲水流觞,清风摇竹,不远处的凉亭内,宾客非少。
孟德舅母钱夫人当先迎出,她穿一身织金广袖褙子,身材丰腴,皮肤白皙,温润的双眸一开始就落在薛向身上。
只见薛向身着寻常青衫,鬓角有些凌乱,却生得英俊不凡,健康的小麦色散发着一股野性气息。
见惯了儒雅书生,钱夫人眼前一亮。
“这位是?”
“此乃我至交好友,薛向。薛兄,这是我舅母。”
“见过夫人。”
“不是云梦案首魏文道?”
钱夫人蛾眉微蹙。
原来,此番牡丹会正逢郡试,自然少不了士子、名流到场。
渐渐地,贵妇圈内发展成谁请来的士子名声大,谁便有面子。
钱夫人久在深闺,对士子们并不了解,但也只能被动加入这个游戏,便拜托孟德请一二青年才俊来助他撑撑场子。
彼时,薛向压根没影儿,孟德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魏文道,便在钱夫人面前猛吹魏文道。
这一吹,便将钱夫人的期待感拉起来了。
如今,来的不是魏文道,而是钱夫人听都没听过的薛向,她自难免失望。
“文道兄有事,托我前来,夫人若有差遣,学生必定办好。”
薛向拱手说道。
钱夫人的面子,他可以不卖,但孟德的脸面,他必须兜住。
“多谢。”
钱夫人尴尬一笑,心中虽然不满,但事已至此,再换人已是不及。
只是这面子么,眼见就要落地上了。
一念及此,她狠狠瞪了孟德一眼,便朝凉亭走去。
孟德才要追上前去解释,却被薛向拽住,“孟兄,你这会儿就是替薛某吹出花来,我看令舅母也不会认可了。
咱们尽人事,听天命。”
孟德无奈点头,引着薛向进得凉亭,只觉一股幽兰雅香扑面而来。
凉亭四角挂着素绢宫灯,随风微荡,天青色的檐角垂下铜铃,轻响如泉。
亭内地铺细竹席,中央摆着一张檀木漆案,上置香炉一座,淡烟袅袅;四周陈列紫檀圆凳,皆嵌螺钿梅花纹,清雅古朴。
亭中坐着数位贵妇,皆绫罗玉衣、珠钗环佩,衣袖飘然,仪态温婉。
两侧则坐着两位老儒,皆是迦南名士,着石青鹤氅的名唤陈庆佛,着缃黄直裰的名唤孔白云。
整个凉亭,气韵沉静,才踏进来,仿佛时间也缓了下来。
薛向与孟德一同拱手施礼:“后学末进薛向,见过诸位夫人、先生。”
孟德紧随其后,笑容谦恭,补道:“这是小侄好友,才识不凡,特来问安。”
亭中众人反应颇为平淡。几位贵妇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,其中一人低声与旁人言笑,似未将二人放在心上。
两位老儒目光一掠,未多言语。
气氛虽不冷,却透着几分轻视与审度。
孟德脸上笑意微僵,钱夫人面色立时黑了下来,暗暗后悔不该托孟德办此事,更后悔将薛向引入此间。
魏文道不来就不来吧,何必弄个无名小卒来丢人。
正在此时,亭中一位紫衫贵妇微微起身,笑着朝亭外招手:“少白终于来了,快过来坐。”
话音未落,一位锦袍青年便信步而入,仪表俊朗,举止从容,腰间悬一枚青玉笔匣,文气逼人。
正是李少白——雍安时报的主笔,近来因时评犀利、文势奔涌,在士林中声名大噪。
“少白见过诸位夫人、两位先生。”
他声音温润,神态自若,一抱拳便赢得了满亭关注。
几位贵妇眼中皆露出笑意,似早闻其名。
其中一位低声感慨:“便是他写那篇《论四境粮法》,好一个青年俊彦。”
连两位老儒也略点首,表示认同。
与方才薛向入场时的冷淡不同,李少白的到来竟带起一阵轻微骚动,气氛随之一振,仿佛连那檀香都添了几分精神。
孟德面色一滞,低声道,“不是冤家不聚头,薛兄当心。”
他和薛向交情颇厚,太知道薛向和李少白的纠葛了。
当日,李少白谋夺云梦时报不成,被薛向弄得灰头土脸,败退雍安,丢了好大脸面。
今日,两人相见,只怕难以浪静风平。
紫衫贵妇见李少白入亭,神情更显亲昵,瞥了一眼薛向和孟德,笑道:“这亭子小了些,少白你来得正巧,二位小友便移步亭外吧。”
话音一落,气氛微凝。
孟德脸色微变,正欲解释,却见李少白已将目光扫向亭中,忽而一滞——他看见了薛向。
四目相接,李少白心中一震,回忆如潮——那场旧日交锋,他落得灰头土脸,至今耿耿于怀。
此刻狭路相逢,心中恨意燃起。暗道:今日,定叫你难堪。
李少白似笑非笑地扫了薛向一眼,忽然对紫衫贵妇道:“夫人近来雅集风雅,连寒门清流也得以入席,真乃时风清举。”
话语轻巧,实则暗箭藏锋。亭中几位贵妇闻言皆有微妙神色,有人低声轻笑,有人不着痕迹地打量薛向衣着。
儒教大兴,已逾万载,科举取士,虽依旧有源源不断的农家子据此,跃迁阶级。
但同样,大大小小的世家、门阀、贵胄阶级,也早已形成。
能在此间谈笑风生的,自然不会有贫家子弟。
孟德脸色微变,欲开口解围,薛向却神色自若,端起茶盏轻抿一口,淡声道:“寒门亦读书,先圣亦出身布衣。”
语毕,只一拱手,不卑不亢,云淡风轻。
场间气氛为之一滞,钱夫人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这当口,她可不想见到什么文人风骨,她只关心自己的颜面。
毕竟,人是他弄来的,薛向再怎样,人家只会嫌她拎不清。
紫衫贵妇淡淡瞥了钱夫人一眼,便待开口赶人,亭外忽传一声高呼:“薛兄在此?我可寻你多时了!”
一位青袍少年快步而入,气度翩然,神色激动,竟不顾礼序,径直走到薛向面前,拱手一揖:“青云台试炼,承薛兄之助,得凝文气,铭感五内!
今日复见,幸甚,幸甚!”
凉亭一静,几位贵妇眼神齐齐一变,有人脱口而出:“那是沈家公子?”
“出过府君的沈家?”另一人低语,语气讶然。
原本还打量薛向衣着出身的贵妇们神情顿变,眼中浮现震动之色。连两位老儒也不禁抬眸,相视一眼,神色多了几分凝重。
李少白脸上的笑意顷刻凝固,心头一沉,眼神闪烁。
他断未料到,薛向竟与沈家公子有如此渊源!
薛向也认出来人,记得是叫沈炼,是雍安城中,为数不多得到文气儒生。
而薛向却只是淡然拱手,气度从容:“原来是沈兄,青云台试炼,你我互相帮助,沈兄何必客气。”
不争,不显,偏偏越发显得风骨卓然。
亭中众人尚未回神,又一道朗声传来:“薛兄,我一入雍安,便满世界找你,让我好找!”
一位身着月白儒袍的青年缓步而来,腰间绣有卫氏家徽,言谈举止带着天生的贵气。
他一见薛向,便大步趋前,郑重一揖:“一载不见,薛兄风采,更胜往昔。”
不待众人反应过来,又一位玄衣高士踏入亭前,朗声笑道:“薛兄好生瞧不起人,你便再是飞黄腾达,我等亦是旧日相识,任你薛兄想冷落我等,我等亦带着热情扑面而来。”
在他身后,竟还有七八位风仪不俗的儒生,皆热情地冲薛向招呼。
“那是安陆卫氏子弟!”
“那位,是万老的嫡孙!”
“华城明氏子弟!”
“京山赵氏子弟!”
亭中贵妇纷纷低声惊呼,先前轻视薛向的眼神此刻满是错愕与动摇。
紫衫贵妇脸色已难掩震动,手中团扇不觉垂落,低声自语:“这些人……李少白也招不来一个。”
钱夫人眼中更是震惊夹着隐隐的骄傲,原本隐隐不安,如今早已被惊喜所替代,目光中满是“这是我请来的人”的自豪光辉。
孟德也看傻了,他知道薛向在云梦城的新科城生中,广有声名,连魏文道也要让他一头,却觉想不到薛向竟在全郡的新科城生中,有如此声望。
李少白脸色彻底僵住,连笑都笑不出来。
近来,薛向闹出的动静儿,他不是没听到。
但在他看来,这不过是逞一时之勇,在衙门里混,重要的是人,人脉。
他本以为在这雍安城中,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闹薛向个没脸,却没想到,薛向竟已混成这般模样。
先是沈公子,后又一连串权贵之子、世家才俊,一一与薛向称兄道弟,言语敬重,若非亲眼所见,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否置身梦幻。
他闷坐亭中,如坠冰窖,只觉原本熟稔的夫人们此刻全在打量他——不是赞赏,而是比较。
“一个寒门……怎会……”
李少白喉头微动,唇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。那股原本燃烧的报复火焰,此刻只剩下灰烬。
绝望,在心底蔓延成无声的溃败。
“诸位夫人、前辈,我们这些人还要叙同年之谊,就不搅扰诸位了。”
薛向拱手一礼,冲孟德点点头,告辞离开。
李少白之流,薛向以前确想过有仇报仇,有怨报怨。
但现在,不是一个层次的,就不要硬往一起搅和了。
一众同年拥着薛向离开,诸人聚在一处花池边,共话别情。
闲聊半柱香后,薛向和众人约好等大考过后再聚,这才分散。
夜色渐浓,月光如水,洒在庄园的青石小道上,映得四周如梦似幻。
微风拂过,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,池塘中的倒影随之荡漾,宛如一幅画卷在悠然流动。
薛向随手拿起水榭边冷餐桌上的松软酥饼,尝了一口。
酥皮下包裹着丰盈的豆沙,色泽金黄,香气扑鼻;
他就饥饿,这一吃倒把馋虫给勾出来了。
他正溜到一处假山边的冷餐桌旁,拿取一块桂花糕,忽地,背上一软,调转头来,惊讶地道,“师娘,您怎么在此。”
却是魏夫人撞在他身上。
“呀,是薛郎君,你怎的在此?”
魏夫人轻抿红唇,低垂着眼帘,眼中带着一抹温柔的羞意,一袭素雅的青纱长裙,裙摆随风微扬,勾画出她优美的身形。
“我来雍安参加郡试,随同年来此。”
薛向心中暗惊,往日的魏夫人一袭红裙,热情娇俏,如今改了风格,散发着成熟且温婉的魅力。
“我来此参加牡丹会。”
“老师可同来,我得去拜见他老人家。”
“什么老人家,说的我们都七老八十似的,云梦一摊子事儿,他来不了,我过来应个景,支应个场面。”
魏夫人含笑说道,她星眸低垂,似乎不愿让薛向看见她心底的一丝羞意和窃喜。
“师娘请便。”
薛向身体里虽住着成熟的魂灵,三十出头的魏夫人也是花开正艳的年纪,他自然会有成熟男人的视角来欣赏。
但他并未忘了二人的身份,能避开一些,便会避开一些。
“请什么便,难得遇上,你就替你老师当一晚的护花使者吧。
不让你白忙,参加晚宴的多是州郡名流女眷,结好了,便是人脉。
你迟早要正式步入仕途,不能不知人脉的重要性。”
魏夫人笑靥如画。
她虽已有过“几回魂梦与君同”的经历,但从未想过越过伦理的藩篱。
但这种走钢丝般的刺激,却让她分外着迷。
话说到这份上,薛向婉拒不得,只好做一回护花使者。
魏夫人却不急,非要他吃饱了再走。
薛向也不矫情,搬过一把锦凳,在餐桌前坐了,不紧不慢地吃着茶点。
月光如水,柔和的光辉倾泻在魏夫人的青纱裙摆上,微微晃动。她缓步走至薛向身旁,动作轻盈,如同夜风拂过水面。
她轻轻端起茶杯,为薛向续上茶,指尖轻触瓷杯的边缘,温婉的动作似乎无意间透露出细腻的关切。
薛向暗暗着急,低头轻啜一口茶,目光不经意间与她交错,眸光相触,隐约间带着几分温暖的暗流。
魏夫人微微垂下眼帘,唇角含笑,细长的睫毛轻轻颤动,仿佛不自觉间透出一丝羞涩,“我去给你取几块蛋黄酥,雍安名点,不尝尝,怪可惜的。”
说着,旋身去了,裙摆悄然拂过薛向的裤脚,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花香,月光在她的身上绘出了一道柔和的光圈。
薛向的目光微微停顿,心跳似乎不自觉地稍慢了些,暗呼“救命”。